《笑傲江湖》中的中国政治
“任我行、东方不败、岳不群、左冷禅这些人,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,而是政治人物。林平之、向问天、方证大师、冲虑道人、定闲师太、莫大先生、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。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,每一个朝代中都有,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。 ”——金庸《<笑傲江湖>后记》
《笑傲江湖》是政治小说,书中人物大抵都是政治人物。政治人物永远不可能真正笑傲江湖,他们永远处于困境之中。真正的笑傲江湖,只是一场梦境。
笑傲江湖的困境
文 | 龙辰
目录:
1,东方不败的困境
2,莫大先生的困境
3,天门道人的困境
4,向问天的困境
5,令狐冲的困境
东方不败 | 金庸武侠小说《笑傲江湖》中的日教的教主。他在任我行掌教期间任副教主,后趁任我行练功走火入魔之际发动叛乱,囚禁了任我行,并修炼《葵花宝典》,宠幸小人杨莲亭,不理教务。最终,他被令狐冲穿胸杀死。他是金庸大师笔下一个极富真实感的成功人物形象。
东方不败的困境
初读《笑傲江湖》,隐约觉得,东方不败当真妇人之仁,不杀任我行。只差这一刀,让他十年后跑出来,坏了大事。就连东方不败自己也对任我行说:“我没杀你,是不是?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,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?”
任我行并没反驳,但读者心中不可能不反驳。只须“不送水”这么简单的事,东方不败为何不做?他费尽心力,在西湖底建了(或是改造了)这么一个机关重重的黑牢,又设计了江南四友间种种牵制,何不爽快杀了他便是?坐得上教主之位的人,不可能这么婆婆妈妈。
倒退半回去看,童百熊说破玄机。他面对杨莲亭责难时道:“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,身患不治重症,退休隐居,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,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?”
当年东方不败篡位的招牌是任我行重病归隐,也就是任我行“禅位”于他。当然,招牌只是招牌,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。但既然是招牌,其背后便是博弈后的妥协。向问天等人为何当时不站出来,而要等十年之后身陷困境再出手救任?书中说这是他不知任囚于何处。当然,这有可能。不过,西湖梅庄也不是什么隐秘所在,江南四友原在教中至少也是中层干部,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,难道当真无人联想到与囚禁任有关么?肯定很多人都知道,向问天也知道,但大家都默认了,都不说破。因为按黄钟公的说法,任我行性子暴躁,威福自用;而东方不败必是“王莽谦恭未篡时”,所以众人乐见其成。
也就是说,大家都知道、都默许,东方不败篡了任我行的位,但条件是要留任我行性命,否则向问天等一干旧臣必不会俯首听命。而东方不败彼时既无一举剪除任所有势力的实力,也不愿接手教主后就大开杀戒,自损日月神教元气。
这便是权力斗争的规则与普遍形式。这便是人治之下反复上演的轮回戏码。
任我行性子暴躁,威福自用。这八个字背后不知有多少残酷专制的手段。在人治之下,每个人都朝不保夕,惴惴不安。每个人的保命出路只有拼命讨好一把手,如果职位太低,够不到一把手,那就讨好一把手的侧近与亲信,如上官云这样的长老也要讨好杨莲亭。讨好上级往上爬是暂时得以自保的不二法门,但无论如何讨好,只要自己不坐在那个最高的位子上,总是摆脱不了性命之虞。甚至到后来,位子越高,风险越大。到了依靠体制无法再升时,这种危险便突出为与一把手的直接矛盾。这有点像帝国扩张的悖论,帝国为了安全,便不断向外扩张边界,但逐步扩张的边界却使帝国难以支撑,愈加危险,最终崩溃。
东方不败原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,任我行看重他、提拔他,一路将他提到一人之下、众人之上的位置。拿任我行自己的话说:“将《葵花宝典》传给他,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,不久之后,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。唉,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,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,他为甚么这样心急,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,正式公布于众?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事?”
正是因为东方不败已笃定要继位教主,正是因为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,才会做出这叛逆篡位的事。因为,只有他自己知道,自己的位置是多么危险;也只有他这样的人,才有谋反的资格与条件。
在人治下,二把手所能做的,古往今来,无非几途。一是兔死狗烹,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。一把手江山永固,二把手如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。这是最常见的。二是如李逵喊的,杀上东京,夺了鸟位,红果果地取而代之。这毕竟风险太大,就算成功也要背一个谋逆不道的罪名。像赵光义这样亲弟弟烛光斧影的还差不多。三是尾大不掉,或明或暗把黄袍披在自己身上,不管是天象,还是人力,总要营造出充分合理的舆论环境,再敢行尧舜之事。但一般这须处于乱世,一把手或积弱或年幼。曹丕、赵匡胤还是少数。四便是只能如东方不败这般,一、二把手两强相遇,二把手既不安心等一把手哪天翻脸,又不敢直斥一把手之非,杀了他随便安个罪名。只能徐徐图之,对内分化之,对外粉饰之,即使坐了鸟位也不敢要其性命,保全其圣君之名,假造其禅让之势,行篡逆之实。
这分寸必须拿捏得极为到位。总要老大尚未对自己生十分疑心,自己羽翼已经比较丰满,老大所为已经渐失人心。早了不行,实力未就,名不正言不顺,自取灭亡;晚了不行,失却先机,后发制于人。只有已笃定承续大统之位,众人渐渐归心,老大尚未尽窥其谋,此时动手,多半可成。但这其中也有多少运气成分,就不足为人道了。就算成功,“禅让”的老领导一日不去,新君便一日如芒在背,但形格势禁,却又不能害他性命。借用一句范文正的话,东方不败们当真是“进亦忧,退亦忧”了。纵然他武功天下第一,却也不能为所欲为。
再岔出去一句,天下国家,本同一理。国际关系中也有此相似之处。凡是挑战守成大国的,尽皆败亡;凡能取而代之的,都是跟随既有大国行事的。想想八九不离十吧。
东方不败的困境,是所有二把手的困境,也是人治之下所有下属对上级的困境。东方不败们,坐在那个最高位子下,临深履薄;坐在那个最高位子上,仍惴惴不安。
莫大先生 | 《笑傲江湖》中的人物。衡山派掌门人,江湖人称“潇湘夜雨”。莫大先生身材瘦长脸色枯槁,披著一件青布长衫,洗得青中泛白,形状甚是落魄。莫大先生爱拉胡琴,一曲《潇湘夜雨》,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。“琴中藏剑,剑发琴音”这八字,是他武功的写照。
莫大先生的困境
在《笑傲江湖》末尾,胡琴声起,却是一曲“凤求凰”。声音甫起,令狐冲忍不住道“莫大师伯”,任盈盈让他“别作声”。读至此处,感觉盈盈有二十六,令狐冲只有十八。听者二人,凰比凤更明白奏者心意,因为令狐冲不是政治人物,而盈盈和莫大是。两个政治人物间相互了解,知道他不想见面。这并非故弄玄虚,故做高深,而是莫大这个人根本就一直处在两难之间。
在一干政治人物中,莫大是最有光彩的角色。不是说莫大比左冷禅、岳不群、方正、定闲、天门、余沧海等人刻画得好,让这个角色有光彩,而是角色所折射出的现实最接近真实,因此有光彩。其他诸人也都刻画得极好,但多少是小说中人物,带着三分不真实感。左冷禅并派的谋不定而动,岳不群费尽心力当上五岳掌门却要尽灭各派门人,定闲的淡然,余沧海公然抢劫般的行径,都不免带着一点脸谱化。
只有莫大,人皆道他神龙见首不见尾,但仔细看去,他说话行事,都真真切切是个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。所谓神龙见首,不过是作者的障眼法。通观全书,莫大现身七次,出手三次。他每次出手,都如剑下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般神鬼莫测,但剑术之外,却是一个普通人的左右为难、普通人的意气、普通人的软弱、普通人的机巧。
第一次出手,一剑削断七个茶杯,只说了两句“你胡说八道”,一副世外高人作派。其实,如真是个世外高人,他本可不出手,不必理会这些江湖上的闲人闲语。但在书中,他又不能不出手,因为他忍不下别人的“胡说八道”,让这些“胡说八道”谬种流传,让江湖群雄都以为刘正风当真强过了他这个掌门。特别是,刘正风马上就要金盆洗手,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比刘正风强了。他不愿,但也不得不出手。
他第二次出手,更是看得人目眩神摇。自始至终,他也只说了两句话“费师兄,左盟主好”,“该杀”,拢共比第一次还少了一个字。这一段动手前后不过二百多字,但实在精彩:莫大一剑占得先机,费彬的反应是“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”,直至临死前的长声惨呼才出得声来。旁观的曲洋、刘正风、令狐冲三人“心惊神眩”,刘正风“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”。而莫大却转身便走,接着一曲“潇湘夜雨”响起,真如羚羊挂角,惊鸿一瞥。
如果认为他在卖弄便错了。他到了衡阳城,在刘正风洗手时一定去了刘府,但自始至终根本没露面,甚至一丝迹象都没有。他一直窥伺在侧,在敌强我弱之下,他不会出手,便眼睁睁看着刘正风一家被杀。直到他看到刘正风能制服费彬,才在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出手一击。但他开始仍一直躲在树后拉琴不出,是想费彬知难而退,自己能不出手尽量不出手。其实,他心中一直很怕,一直很谨慎,在长江边上与令狐冲喝酒时还揣着明白装糊涂,在封禅台上左冷禅用言语点他,他也是心中一凛。他杀费彬,又是不愿,又不得不出手。
他第三次出手,可就没那么潇洒了。在封禅台上,他与岳灵珊对阵,胜固无甚荣光,败则更为寒碜。但在普天下英雄面前,衡山掌门无论如何在比剑夺帅中要亮亮相了。他知道五岳派掌门肯定没自己的份,故仍是不愿出手,又不得不出手。
于武功一道,他没有令狐冲这样的奇遇,已算得普通人中练到极致。于政治斗争,他尽己所能,将保全自己与保全衡山派做到了极致。他所有言行,都围绕着保全自己与衡山派进行。除了杀费彬外,他对同一代的金眼雕鲁连荣参与封不平等威逼岳不群听之任之,他看出令狐冲奇货可居而主动结纳,他在少林寺“三战”一节中一言不发,他也会千里迢迢赶到思过崖石洞中看衡山派失传剑招,一遇险便在石洞中一直装死,一直装到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年之久。
金书中基本所有的主角都是孤儿或实际中的孤儿,行走江湖没有牵挂。而莫大不是主角,他有八十岁老母,根本不能放手一搏;他还有衡山派,不能让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。因此,关键中的关键,他必须要保全自己。宁中则说,大不了大家轰轰烈烈大战一场,一起送命在封禅台。这话固然豪气干云,但作为一个组织首脑,恐怕更现实的还是与对方周旋,以免玉石俱焚。(任我行说宁中则是个小姑娘,只怕年纪还是次要,主要是政治上成熟与否。)宁中则说出这等话,便不是政治人物,而莫大是。因此,莫大不会选择玉碎一途。
莫大其人外表猥琐,但武功精湛,机心深重,在书中绝非反面人物,但也决不是令狐冲一般的慷慨任侠,潇洒自由。这就对了,因为他是江湖中的普通人。萧峰比郭靖更真实,令狐冲比萧峰更真实,而莫大比令狐冲更真实。因为他是配角,所以可以更真实,没有主角那么多机缘奇遇,没有主角那么英俊潇洒,没有主角那么多使命责任,没有主角那么呼风唤雨的本事。作者在他的身上不须顾忌掩饰,他是怎样便怎样,自己心中是怎样便怎样。实际上,莫大与令狐冲是作者心中人物的一体两面。明着是令狐冲潇洒,笑傲江湖,但不过是理想所寄;暗着是莫大,面对现实的困境,只能全力维持局面。
于此点上,最典型的隐喻便是琴中藏剑,剑发琴音。
一琴一剑走天下,本是白衣书生梦想,说起“剑胆琴心”这个词,没有几个人能与干枯瘦小、白发苍苍的莫大联系起来。作者写人物,无非在写自己,笔下即使江湖人物也个个带着书生气。金老以琴剑一体加于莫大,正是以莫大喻书生,喻自身,喻令狐冲背后那个真实的人物。莫大是作者自己,但不仅是作者本人的投射,而是象征着江湖中的普通人——社会中的书生——大众中的一员。
“凤求凰”响起时,只有令狐冲才会欢喜无尽。盈盈不让令狐冲出声,因为她知道莫大不想见他们,而她也不想见莫大。因为他们在石洞中遇险时,莫大自始至终在装死,在袖手旁观。如果说,左冷禅与林平之等人出手时,莫大权衡利弊,认为赔上自己性命也救不得冲盈二人,这还说得过去。但他们出洞被岳不群套进渔网中,莫大无论如何也不该仍不施以援手。冲盈二人不死,先是白骨发出磷火,后是仪琳背后一剑,而这只是小说家言,在现实中,他们早已死在莫大眼前。读到此处,就连我这读者都难免有虽理解终究不快之情,但反观令狐冲,甫一脱险便先想到莫大,高叫了两声,不得已离开时也想到他日要找到尸首安葬。而莫大在他窗外奏“凤求凰”时,他心中无限喜悦,始终没有半点疑惑怨恨。
这种不真实又再次反衬了莫大的真实。他是真实的普通人,他无法笑傲江湖,他时时处于两难之中。他的困境,便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困境,是我们每一个人最直观感受,是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的最真实写照。
天门道人 | 《笑傲江湖》中的泰山派掌门人。正人君子,嫉恶如仇,他武功高强,性子刚烈。在嵩山因为左冷禅的设计陷害,被青海一枭偷袭,震断经脉而亡。
天门道人的困境
《笑傲江湖》是政治小说,书中人物大抵都是政治人物。政治人物地位有高有下,政治手腕有强有弱,二者却并不成正比。同样政治地位的人,政治表现却可能天差地别。比如五岳剑派掌门的政治智慧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,具体说,就是天门道人和其他四人不在一个水平线上。
除了三战一节天门只是做龙套外,全书他主要在两个场合出场,刘正风金盆洗手前后的衡阳城和并派时的嵩山封禅台。在前者,天门威风凛凛,在后者,他一败涂地,赔上性命。
在刘府,天门的威风主要靠他掌门身份和一身武功支撑。掌门身份自不必说了。在林平之到刘府时,五岳掌门中只有天门一人到场,自然是鸡群中之鹤,众星中之月。而武功一节,便有一明一暗两处描写。天门听到仪琳说田伯光扳下了一段剑尖,当即从弟子腰间拔出长剑,也扳断了一截,又在几上一拍,将断剑头平平嵌入几面。拿一句小说中常用的话,这手功夫俊得很,仪琳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自然赞叹,“若是师伯也在,令狐大哥就不会死了”。不过,以一派掌门之尊,获得仪琳的赞叹没什么了不起,就像一个学生对校长说,您会解这道题真有本事!倒是接下来他批评余沧海不得开无聊玩笑挺长脸,余沧海对他十分忌惮,当下转过了头,只作没有听见。以余沧海同样一派宗师身份,对天门十分忌惮,比仪琳的赞美强多了。
不过,这不是天门在刘府亮相的重点。金老写人物,都是着墨不多,却刻画甚深,于主角自不待言,于配角却也尽得如此。天门在刘府亮相这一节主要是埋下他日后在封禅台丧命的伏笔。他至少暴露了三个缺点。一是虚荣,二是无谋,三是易怒。
一前文扳断剑尖一节已表,就不必细说了。田伯光扳断剑尖,您老一位堂堂五岳剑派掌门做到跟一个淫贼一样,也不见得多高明啊!无非是在漂亮小尼姑面前显摆显摆,满足一下虚荣心。
二要看和岳不群对比。劳德诺到刘府时,原书中写道,“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,四张倒是空的,只有靠东一张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道人……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。”别人都没到,天门却先到了一天。凡在衙门中行走过的小章京都知道,要开个会的话,越大领导越后到,最大的领导最后到,一到会议就开始了。只有副处长这种低级别官员先到,哪有相当于副司长这等级别高的领导先到之理?以当时的交通状况,山东和陕西到衡阳都是千里迢迢,几无可能算准当天到达,要想准时到,只能提前到。天门显然对刘正风洗手前后的政治形势没做过判断,只当作一个正常的退休仪式,巴巴的一片热诚赶来。其他四个掌门,左冷禅自然不来;莫大一直在暗处;定闲看事极准极透,派了定逸去便留下余地;岳不群这一辈中只有夫妇两人,说不得自己要来,但他不管何时到,只等洗手正日子才亮相,必也在暗中观察。这一比,就看出高下了。再有,嵩山派诸人现身后,让众人与刘正风划清界限,接令者站到左首去,也是天门当先率众走过去,岳不群假惺惺劝了刘正风一通,才无奈地也站过去。天门总打头阵,他那些师弟们、徒弟们就没一个人想着拦他一下。要不就是泰山派上下都是草包,要不就是他枉为一派掌门,连个真心待他好的都没有。
三就太明显了。天门得知令狐冲与田伯光饮酒、徒弟被砍死、师弟被砍伤,听刘正风还叫令狐冲“贤侄”,不由怒道:“你还称他'贤侄’?贤,贤,贤,贤他个屁!”且不说身为一派掌门,这样是不是失身份,单说在主人家里,接主人的话说“贤他个屁”,简直有失体统。如上文所说,天门是个红脸道人。这也不是闲笔。红脸人在京剧舞台上是忠义化身,在生活中则是动不动就暴怒的代表。《东周列国志》曾列了四勇之人:血勇之人,怒则面赤;脉勇之人,怒则面青;骨勇之人,怒则面白;神勇之人,喜怒不形。似荆轲这样的高手才当得上神勇,秦舞阳也只得骨勇。而红面人的血勇,只敬陪末座。简单说,易怒不是问题,问题是别轻易让人看出来。苏洵老师教导我们说:为将之道,当先治心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。不用泰山崩,天门色常变!
天门看着刘正风满门被屠,不知怀着什么心情回到泰山。也许那时他心中充满着正义感。一年多以后,不知他又怀着什么心情上了嵩山,也许那时他心中充满着使命感。他知道,此去嵩山是一场硬仗。但作为实力仅次于嵩山派的泰山派掌门,他才一开口,脸又因恼怒而涨得通红。真是可惜了泰山派的实力!
说到实力,就荡开一笔,且多说一句。泰山派实力本极雄厚,以玉玑子的话说“四代共有四百余众”。其他四派掌门都算第一代人物,至少书中没有提到他们还有上一辈(风清扬就不算了)。而天门却有五六位师叔。按照一般规律,既然上一辈还有五六人在,他这一辈至少也有二三十人才是,书中明确提到的就有同辈天松、天柏、天乙。如果要比较的话,五岳剑派中自以华山最弱(这也是岳不群自不量力之处,就算五岳并派了,他又如何坐得稳?),恒山第一代人物只有三定,第二代弟子中也没什么成器的。衡山可能第一代人物多些,但除了莫大与刘正风外,叫得上名字的只有一个金眼雕鲁连荣这等角色,似乎也不见得多高。
泰山本有资格仅次于嵩山。想来左冷禅也忌惮泰山派的实力,但他不忌惮天门。左冷禅是政治人物,知道面对整体实力强劲的对手以及天门这样有明显缺陷的当家人,令其自毙为上策,直取首脑为中策,对全派发动攻击只会激起同仇敌忾之心,则为下策。因此,他安排人在二十八铺和龙泉铸剑谷两次伏击恒山派,对三定赶尽杀绝;在药王庙袭击华山派,更事先派出封不平等人打先锋、试应手;直接出手灭了刘正风全家,剪除莫大羽翼。但他始终没有对泰山派直接动手,只略施小计,在封禅台上看着泰山派内乱、天门丧命。
这计策对莫大、岳不群和定闲都不灵,只对天门奏效。天门对嵩山之行还是很重视的。泰山四代共有四百余人,他也带来四代俱全的二百来人。很不幸,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跟他作对。如书中所说,天门是泰山长门这一支,势力最大,但他带到嵩山来的骨干只有一个二弟子建除道人,可见对形势估计完全不足。
他在场的三个师叔跳出来反对他时,天门居然大出意料之外,显见他根本不知道反对者背后的阴谋。二百人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反对他,他竟一点不知!也许他根本想不到在本派中会有这么多人反对自己,也许他平日权威没有受到过挑战。
除了出场的三个师叔外,书中更明言,是他五六个师叔联手对他。也许泰山派第一代人都参与了。这五六个人反对天门肯定经历了一个转变过程,而非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态度。何以见得?书中提到,天门的师父当年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。如果他师父是寿终正寝,天门正常继位,没什么说的。但他师父既然暴死,他继任就应该是按法定继承顺序来的。当年他应该像令狐冲,作为掌门弟子,大家或多或少默认其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地位,但毕竟不是正常交接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他那五六个师叔还像今天一样联手反对他,他就很可能当不成这个掌门。
从常理上讲,既然当年几个师叔没有反对他、至少没有联手反对他,断无若干年后再重新联手反他的道理。这就好比,历代开国后总要清理老臣,一般是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。但有脑子的人都明白,那些将帅们手握天下兵符时既然不反,为何马放南山、江山一统、天命有归后再做贰臣?也许还有一种可能,这几个师叔都是玉玑子这样不识大体、贪图小利的奸险小人。易反易覆小人心,当年不做不代表今天做不合逻辑。很遗憾,不是。近结尾处,众人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观五派剑谱时,出现了一位玉钟子,显然也是天门的师叔辈人物。众人对他的评价是“极有见识”,作者称其为“老谋深算”。极有见识、老谋深算的人也与天门做对,只能有一个解释,在天门当上掌门后的若干年中,不但没有建立起革命统一战线,拉住这几个师叔,反而将他们推得更远了。这就是天门在封禅台上陷入不利处境的根本原因。
虽然不利,但与丧命还差着五万四千里。多少人在绝境下都能绝处逢生,反败为胜!又有多少人在生机尚存时生生把自己推上鬼门关呢?项羽无疑是后者的代表,匹夫之勇、妇人之仁。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!这话说得有水平,但千载之下,也就是个妇人这么评价项羽吧。连太史公这么敬重项羽,给他列入本纪,对他的评价也是“欲以力征经营天下,五年卒亡其国,身死东城,尚不觉寤而不自责,过矣。乃引'天亡我,非用兵之罪也’,岂不谬哉!”杜牧说得好:江东子弟多才俊,卷土重来未可知。泰山上下四百余人,天门是掌门,难道日后便斗不过他那几个师叔吗?
但天门偏偏选了与项羽一样的道路,在他受制于“青海一枭”后,凭一时意气,自绝经脉也要立毙对手于当场。“天门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,这时更是神威凛凛”,可惜这是他的回光反照、落日余晖了。神威凛凛能有什么用呢?
用书中原话说,天门在令狐冲心目中“威严厚重”,但在冲虚口中是“性子刚烈”。这二者差别实是极大。威严厚重可当得政治高手,而性子刚烈则不太好了。刚极则折,一味刚烈,便只顾任着性子来,顺境会更顺,逆境则宁为玉碎、不为瓦全,可能一败而翻不得身。这也看出令狐冲在政治上仍很幼稚,比方正、冲虚这等老江湖差得远了。所以,“性子刚烈”四字极为精准地注定了天门结局。
以此观之,天门既不懂政治,又不懂军事,只懂武功,在五个人中最不适合当掌门。他缺乏统御之能、识人之明、应变之智,当掌门实在是勉为其难;若当二把手则又不够柔性,以其刚烈之性难与掌门共事得好。其实,天门最适合的岗位是三把手,受命冲锋陷阵、独挡一面、落实指示,都绝对可以胜任。
东方不败、莫大、向问天等人的困境是人在体制环境下的困境,而天门的困境则是个人性格的困境。前者宏观,后者微观;前者不可避免,后者可以避免;前者在生活中不甚常见,后者在生活中比比皆是;但前者易改,后者难移。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缺陷所在,即使苦苦思索答案也常不可得。这是天门的困境,也是人性的困境!
向问天 | 《笑傲江湖》中的人物,光明左使,江湖外号“天王老子”,武功高强,性情豪迈,足智多谋,连东方不败亦承认他是一个人才。向问天与令狐冲称兄道弟,并对日月神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和其独女任盈盈忠心耿耿。后来在令狐冲“协助”下成功救出任我行,之后与令狐冲和任盈盈一起上黑木崖对付东方不败,帮助任我行重夺教主之位,任我行死后接替成为日月神教教主。
向问天的困境
《笑傲江湖》写的是中国三千年政治,其中有一个重要政治人物的作用可能被低估了。这就是向问天。
看向问天出场一幕,在凉亭独抗正邪双方数百豪杰,当真威风八面。在旧版中,向问天有个很霸气的绰号——天王老子。绰号与名字连着念更是“倍爽”,天王老子向问天。在凉亭中的风采,很当得起这个名字。再看他最后一次出场,在见性峰顶,任盈盈冒充任我行坐在轿中。向问天只与绿竹翁二人陪在轿子两侧,霸气全消。
同样一个人物,先后反差如此之大,却并非作者落笔时没有成算,前后矛盾。相反,作者如此为之,其意甚明。单以绰号而论,向问天三字,只是有问鼎之意,与任我行、东方不败相较,终究差了半筹。但加上天王老子这个绰号,便与任、东方二人不相上下了。金老在修订版中去掉“天王老子”的绰号,实在极精细。因为他这个人物是不能称天王老子的,即使他的智计、武功、谋略、豪情当得起,他的性格与位置决定了不能用这样的绰号。
前后对比,作者无非是想说,向问天有雄才伟略,但无至高权力野心,以他的能力、才干、人脉与智计,可以长期执掌高层权柄,但缺乏一把手的魅力与决断,也没有称雄之心。因此,任我行当教主,他是副手;东方不败当教主,他是副手;任我行复出,他还是副手;任我行要传位给令狐冲,他又会当副手;任盈盈当教主,他仍是副手。在副手中,他甚至往往不是二把手,而是三把手。
为什么?在全书最后,盈盈将教主之位传给向问天,书中道,“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,却无吞并正教诸派的野心,数年来江湖上倒也太平无事。”这算是给向的盖棺定论了,就像张无忌将教主之位传给杨逍,定论是杨逍年老德薄,无力与朱元璋相争。
但金庸小说,往往似乎随意一笔,但春秋笔法,别有深意。就向问天而言,其实还有层意思没有说出。向并非一直对任忠心耿耿,也并非一直没有机会一争,但他时时从自身最大利益与现实最大可能出发,做出最终选择。关于他与东方不败达成囚禁但不杀任我行的默契,在“东方不败的困境”一文中已有涉及,此处只再往细说两句。
笑傲一书中,有三场谈话至为关键,一是林平之与岳灵珊在大车中之对话,二是方正、冲虚二人与令狐冲在悬空寺中谈话,三便是任、向与令狐在孤山梅庄中谈话。前两者皆是明着揭示种种因缘谜底,这第三场谈话却是暗着透露出日月神教十五年来争斗的许多信息。因此场谈话太重要了,故不嫌累赘,简单录几句关键处:
向问天先说,“十二年之前,教主离奇失踪,东方不败篡位。我知事出蹊跷,只有隐忍,与东方不败敷衍。直到最近,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,便即来助教主他老人家脱困。”任我行说,“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,叫我提防。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,忠言逆耳,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……以至你一怒而去,高飞远走,从此不再见面。”向问天又说,“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,发难在即……属下思前想后,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。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,令他逆谋不逞,那自是上上大吉,否则属下身在外地,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,不敢太过放肆。”任我行最后说,“见你不辞而行,心下大是恼怒……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,劝我不可烦恼。这一来,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,竟将本教的秘籍《葵花宝典》传了给他。”
这些话听着是君臣相惜,感人得很,实则大大不对。后文中任、向、令狐、盈盈与上官云联手击杀东方不败后,任我行明明对着东方不败的尸体说,“饶你奸诈似鬼,也猜不透老夫传你《葵花宝典》的用意。你野心勃勃,意存跋扈,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?”那时他志得意满,说的无疑是实话。那这里说中了东方不败奸计,将《葵花宝典》传他,明显就是有意掩饰了。要掩饰什么?当然是他不听向问天进谏了。什么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、忠言逆耳、见向不辞而行大是恼怒云云,都是遮掩之语。
为什么不听向问天进谏?一是因为他以为成竹在胸,传东方不败《葵花宝典》没存什么好心。二是更深的原因,那时东方不败剪除的应该都是向的势力。在谈话中,二人说起东方不败发难那年的端午宴上,盈盈提到,每年都少一个人。在此前三年,文长老、丘长老、郝长老接连丧命。如果他们都是任我行的亲信,任会无动于衷么?最有可能的是,他们是向的势力,向坐不住了去进谏,任却无所谓,坐看二虎相斗,自己作为最高领导居中平衡。
不过,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,况且说的是夸奖你的好话,不管信不信,都得认了。但向问天的话破绽更大。第一,他既离开黑木崖,如何与东方不败敷衍(注意是敷衍而非周旋,周旋可以不见面而牵制,敷衍则非共处事不可)?第二,既然他是揭破东方不败奸谋不为所纳而走,东方不败如何又会让他复职光明右使?(在杨莲亭出现前,不知光明左使是谁)他不是要身在外地让东方不败有所顾忌的么,怎么又回教了?第三是问题最大的,他最近才探知了任我行被囚所在么?这话骗鬼都没人信!四分之一炷香之前,黄钟公明明刚说过,“东方教主接任之后,宠信奸佞,锄除教中老兄弟。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,讨此差使”,可见江南四友的任务不是秘密派下来的。既然他们这种中层干部都能知道情形,主动讨差,向问天会不知道么?更何况,他那些琴棋书画的东西,岂是一时半刻间备齐的,若非早就知道任囚在江南四友看守的梅庄,他怎么能提前备下这些东西?可见他一直留着这一手罢了!
向问天话中前后矛盾甚大,所暴露出的最大可能是,他向任我行进谏,任表面上不听。他危机感顿生,生怕东方不败先动手除了他,于是便与东方达成妥协,先假意离开,他这一派势力袖手旁观,两不相帮,待东方不败得手后再回教来,仍做他的副手。十二年间,两股势力相安无事。(在政治斗争中,表面上是两个人相争,实则背后是两股势力的较量。特别是像他们这种顶级人物,绝非个人恩怨相争这么简单。)
那十二年后,为何他又想起搭救任我行了?因为杨莲亭的出现。本来,东方为主他为副的模式满足了各方关切,但杨莲亭的出现打破了平衡,连童百熊这样对东方不败如此重要的人都在杨一句话之下毙命,其他人则更朝不保夕。向问天及其的势力坐不住了。
这就回到向出场一幕了。他手上系着铁链,显是从囚中逃脱。到底是他因密谋救任我行泄露而被囚,还是因他获罪于东方或杨莲亭被囚才想起必须要救任我行了?他所说自然是前者,实际上肯定是后者。
在这场对话中,任向二人心照不宣,“情深义重”,一唱一和,只瞒住一个令狐冲罢了。当然,这才是常态,政治中只有永恒的利益,盟友的转换极其平常,没有从一而终这回事。像他们这个级别的人物,对此早就见怪不怪,认为这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。况且,共同的敌人当前,谁会说破,谁会计较,谁会追究?若说追究,也是大功告成之日,才会秋后算账。
大功告成之日,就是任我行在朝阳峰顶志得意满之时。看向问天那时的表现,又有一番趣味。在那时,任我行的地位比当年的东方不败更稳固,向的态度也就更臣服。在梅庄时,任我行邀令狐冲入教,许以光明右使,排在向问天的光明左使之后当三把手。因为那时对任而言,向比令狐重要。而此时,任我行直接要令狐冲当副教主,新设了这个越过光明左使的位置,丝毫不考虑向问天的感受。因为此时对任而言,令狐比向重要。向对此毫无不满,不仅如此,他在给令狐冲敬酒后,看到老头子等人相继来敬酒,又编出一番话来,既维护了任我行的权威,显得他“高瞻远瞩、料事如神”,又救了群豪性命。这才是向问天的水平!
向问天没等到任我行秋后算账的时候,因为任我行死在朝阳峰顶(我曾想过,任暴毙是不是向做的手脚呢?他有这个能力,也未必没有这个心思,但恐怕没这个胆量)。他继续做好他的副手就是了。
纵观向问天同志的革命生涯,他虽时时处境艰难,甚至有时很危险,但却是十五年(甚至更长的时间)来唯一在日月神教决策中枢屹立不倒的人。这一点任与东方都没做到。虽然他说过一些违心的话,做过一些违心的事,但毕竟维护了日月神教稳定,维护了江湖安宁,也在维护了自身地位的同时尽可能保护了很多人。因此,向问天的困境,是有实力、有抱负、顾全大局又明哲保身者的困境。在任、东方与向的三边关系中,他是最短的一条边,但却不可或缺。革命事业需要向问天,人民群众也需要向问天。三人中,最复杂的不是任,也不是东方,而是向。在与任、东方的博弈中,他是最后的赢家。你懂的!
令狐冲 | 《笑傲江湖》的男主角。由华山派掌门岳不群抚养长大,传授武功,为华山派大弟子。令狐冲生性放荡不羁,爽朗豁达,豪迈潇洒,不拘小节,喜欢乱开玩笑,却有高度的忠义心,天生侠义心肠,并且深情不移。钟情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岳灵珊,后因缘际会结识并爱上了'老婆婆'的任盈盈,最终与其结为夫妻,退隐江湖。
令狐冲的困境
网上有篇文章说,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大片一般有三大套路:一是结尾地球人火力全开,将外星人打成渣渣;二是有矛盾或误会的亲人因共同抗敌而重归于好;三是帝国大厦、自由女神这样的地标建筑被毁。
文艺作品都有些套路,电影如此,小说也一样,武侠也一样。比如主角基本是父母双亡、独生子女,一定迭逢奇遇;比如先出场的人物再牛叉也是铺垫的小杂碎;比如男追女隔层山、女追男隔层纱。
其中,有个套路是“误会”,主角因误会陷入困境,情节由误会推动,以增曲折。
萧峰一出场就被误会,离开丐帮。狄云被误会成贼,被关被打被废。张无忌被误会杀了莫声谷。萧因命运悲剧加之康敏有意相害,狄纯因别人陷害而躺枪,张却是作者要他陷入误会,否则哪能这么巧就碰上莫的尸体?
令狐冲被误会得最多,他救仪琳、杀罗人杰被误会与田伯光同伙;他受伤留在华山被误会杀了陆大有、偷了紫霞秘笈;他学会独孤九剑被误会吞了辟邪剑谱;他在五霸冈上与众人饮酒相交被误会结交魔教。
除此之外,最初读时有一个误会很容易忽略,后来读才注意到。那才是最大的误会。
任我行脱困后与向问天回到梅庄,二人与令狐冲饮酒,任要与令狐结为兄弟并邀他入教,令狐冲当然“婉拒”。任便说:
“你叫我教主,其实我此刻虽然得脱牢笼,仍是性命朝不保夕,'教主’二字,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。今日普天之下,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不败。此人武功之高,决不在我之下,权谋智计,更远胜于我。他麾下人才济济,凭我和向兄弟二人,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,当真是以卵击石、痴心妄想之举。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,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,来来来,咱们杯酒言欢,这话再也休提了。”
这段话不短,但不得不一字不落录在此处,否则便觉得话没说透。令狐冲说了,他觉得自己资历浅、不能跟任比肩,况且还想重归华山门墙。但任根本不信,他认为令狐不想与他联手就是因为上面这段原因。他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说的,结论顺理成章。
这只是第一次相邀。任我行杀了东方不败复位后,又提起此事,还是一样的思路。他说:“冲儿,当日我在杭州,邀你加盟本教。其时我光身一人,甫脱大难,所许下的种种诺言,你都未必能信,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,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……”
他仍然认为令狐冲当时没答应是不信他能重夺教主之位,但令狐冲此次还是没答应。任我行已大权在握,态度就不像第一次那么洒脱了,说什么“杯酒言欢”,而是“不听我吩咐,日后会有甚么下场,你该知道”!
中国文化讲究事不过三。后来任我行率众在朝阳峰顶向五岳剑派发难,那时志得意满、睥睨天下,再提此事便是一种轻松心态了。
他没什么铺垫,直接说,“令狐小兄弟,从今日起,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。门下的众位师太和女弟子们,愿意到我们黑木崖去,固是欢迎得紧,否则仍留恒山,那也不妨。这恒山下院,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亲兵罢。”一出口就把职务都定了,根本不容商量。因为他认为自己已君临天下,令狐冲不可能不愿意。也正因如此,他第三次被拒后更为恼怒,说“一个月内,我必亲上见性峰来。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、一只鸡,算是我姓任的没种”。
陶恭祖三让徐州,刘玄德三顾茅庐,都是美谈。任我行三邀令狐,又加上老丈人身份,够礼贤下士的了。岂料令狐冲就是连拒三次。在任我行心中,入教与否就是利益权衡,故他不明白令狐冲为何一直不同意。
像他这样的人,也不会明白。
除了劳德诺杀人偷书外,令狐冲没有一个误会是别人故意陷害或运气不好,那都是发自本能、出乎自然、似乎无意、很难澄清的误会。这种误会多是认知的误会,而外界认知与其自我认知间的巨大差距就是令狐冲的困境。
令狐冲与郭靖不一样。别人对郭靖的认知与郭对自己的认知一样:忠直木讷坚毅。令狐冲也想做个好孩子,他身为大师兄,练剑时一招一式力求做到完美无缺,不敢丝毫逾雷池一步,以为众师弟师妹表率。但别人却不这么看他。
令狐冲与萧峰不一样。萧峰从出场到自尽一直面临着身份的折磨,生为契丹人、长在中原的身份困境令他赔上性命,但天下人都知道萧峰的困境,认知上没问题。那谁又知道令狐冲的困境?岳父是日月教主,他却坚不入教,谁知道为什么?
令狐冲与韦小宝不一样。韦小宝也有原则,那就是义气为重。他可以说假话、收贿赂、出阴招、搞美女,但既不会帮天地会反康熙,也不会帮康熙剿灭天地会。这使他处于无解的两难困境中,但无解也是正解,他大可一走了之。
令狐冲却走不了。看看风清扬就知道了,他对江湖争斗心灰意冷,却只能隐居在思过崖。这不是很奇怪吗?天下之大,他却单单选了伤心地隐居。当然不奇怪,他是令狐冲的隐喻,令狐冲承了他的衣钵,也承了他的命运。纵然他剑术通神、武功独步,幻想着有一天笑傲江湖,但偏偏江湖之大没有容身之处。
江湖上任何一人、任何一事,都可绊得住他。岳灵珊临死前要他照顾林平之,一句话就能拴牢他一辈子。而韦小宝与胡逸之结义发誓,却偷偷把胡逸之的誓词“淹死在江中”换成自己的“淹死在柳江中”。这滑头处处留着后路,哪会有什么误会?
令狐冲不在乎权力。二人之下的日月教光明右使不愿做,一人之下的副教主、接班人不愿做,正教中的恒山派掌门也不愿做。在接任恒山掌门当日,方正与冲虚找他密谋。他对当五岳派掌门根本就是无所谓。只是在二人反复工作下,他才认识到去争这个掌门有多么重要。
他不在乎戒律。连田伯光这样的淫贼也大可结交一下,全不管别人看来是否大逆不道。人人说他是无形浪子,他并不放在心上。就连最信任与疼爱他的宁中则也说“他胡闹任性、轻浮好酒,珊儿倘若嫁了他,势必给他误了终身”。这也难怪,宁中则喜欢的是岳不群这样的彬彬君子,不管真假,至少表面上是君子。令狐冲听了只是感到惭愧,却没有半点委屈。
他不在乎武功。从梅庄脱困后,他一试身手,觉得武功高到以前不可企及之境,但心中殊无兴奋之意。他宁愿自己仍是那个武功平平的华山首徒,与小师妹一起耍那套幼稚的冲灵剑法。
他不在乎性命。在他命悬一线时,岳灵珊偷了紫霞密笈,陆大有要念给他听。他宁死也不听。方正说要收他入门,传他易筋经,才能化解体内异种真气。他宁死也不从。在朝阳峰上“眼见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,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脱身之计,一切顺其自然,听天由命”。任我行说了要屠灭恒山,他回去却只是每日喝酒度日。
他不在乎美色。他陪恒山派诸人缓缓向少林进发,每晚只是合衣卧在后艄。连莫大都称赞: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,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,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,那就办不到。令狐冲这年才二十六岁,而前舱中尽有仪琳这样对他倾心的美人,有郑萼、秦绢这样正当年华的少女。
他什么都不在乎,只在乎自己内心的声音。
其实,他是个道德感极强的人,强到甚至迂腐,哪有半点浮滑无行?他与风清扬学独孤九剑时,为了争取时间,在田伯光面前使诈,假装受伤。风清扬问他若对方是正人君子还要骗他吗?令狐冲说,“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,倘若想要杀我,我也不能甘心就戮,到了不得已的时候,卑鄙无耻的手段,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。”
他话是这样说,真要害他性命的人多了,他一点也没用上卑鄙无耻的手段。任我行要攻上恒山,他与方正、冲虚布置了炸药埋伏。为让任我行坐那把九龙金椅,冲虚提议让他去骗任我行,但还没说完,他便断然否决道:“任教主要杀我恒山全派,我就尽力抵挡,智取力敌,皆无不可。他来杀人,咱们就炸他,可是我决不说假话骗他。”
连说个假话都不肯,还谈什么卑鄙无耻?
他不在乎的,别人很在乎!他在乎的,别人不在乎!这便是他的困境。
更有甚者,他不但在乎自己的原则,还去在乎别人。
任我行复位后,所有的人都在大吹大拍。这些人中可能有的恐惧、有的担忧、有的侥幸,而令狐冲心中却充满了愤怒、鄙视与不屑,“言者无耻,受者无礼。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,自己更加无耻。这等屈辱天下英雄,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?”
英雄好汉,对他来讲十分重要而神圣,但在那些人心中根本一钱不值。
他没有跪拜献媚,但却替那些跪拜献媚者受屈辱而不值、而愤怒,但孰不知那些人中有多少自甘屈辱,以换来新主子青睐好更上层楼,不需要他来不值和愤怒!这便是他的困境。
上官云听了任我行要封他为副教主,立刻送他“寿比南山、福泽无穷”八字评语,只比“千秋万载、一统江湖”稍差一级。他觉得十分滑稽,忍不住嗤的一声,笑了出来。就像他在黑木崖上听众人拼命揭发东方不败种种丑行,最后连武功低微、奸污妇女、暴饮暴食等等都编造出来,也是忍不住纵声大笑。
他自己不愿行谄媚之事,看不得别人行谄媚之事,也不愿别人向他行谄媚之事。岂不知别人自爱谄媚、关你何事?不让人行谄媚,不是让别人不舒服、断了别人活路么?这便是他的困境。
令狐冲的困境是对这个世界不妥协但又不得不妥协的困境。
这是最大的困境,无解!